第三代设计师(右)向第一代设计师请教。
下个月,汉仪颜楷最新版将正式发布,该字库包括9000余个繁体字、简体字、网络字,这款字体发布后,个人可免费下载使用,商用需购买版权。但很多人不知道,这是一款凝聚了三代设计师心血的字体。一字一生,这在字体设计界并非虚谈,而文化传承,就在无数个日日夜夜,无数个一点一横、一撇一捺中。
▼汉仪颜楷样张。
第一代设计师
把颜体340个字变成几千个字
邹秀英今年82岁,从事字体设计长达50年,她甚至记不清楚亲手设计出来的字体到底有多少个,但是谈及汉仪颜楷设计,20多年前的往事却记忆犹新。
1996年左右,邹秀英从中国印刷研究院退休后来到汉仪公司,这是一家成立没几年的字体设计公司。她琢磨着,字体界一直是黑体、宋体等印刷体占主导,作为书法体的楷体一用几十年,她想改变书法体奇缺的局面。邹秀英找到市面上所能找到的字帖,一本本细细翻过,历代书法家的字体比较来比较去,最后相中了颜真卿的楷书。“我发现颜楷比较粗壮,特别有劲,结构严谨,风格朴实,特别适合和印刷体进行一番结合。”
但邹秀英找到的颜真卿字帖里只有340个字,而按照简体字国家标准,需制作出6763个汉字,这对她是个巨大考验。她组织操作员将340个字扫描进电脑,把340个字的笔画都拆开,再把每个字、每个笔画都修好,最后制成模板,发给每个操作员。“为什么要修字、修笔画?因为颜体扫描进电脑后,每个字边上都有麻点,因此要对照原字一一进行修复。”邹秀英说,修好字和笔画,是因为要用拆开的笔画组成更多的字。
但邹秀英面临的问题还有,书法体和印刷体的要求不一样。“千千万万的人在写书法体,书法体‘空’的地方走个马都可以,‘紧’的地方风都吹不进去。但印刷体可不行,如果这样印出来,都是黑疙瘩了,怎么看呀?”所以从一开始,她就制定了书法体和印刷体相互结合的设计战略。“最后我们制定出的规范是,颜楷的分量重一些,百分之七十是颜楷的味儿,百分之三十是印刷体的味儿,最大程度保持了颜楷的风格。”
来来回回大的修改至少有三次。邹秀英首先会印出44厘米×44厘米大小的方框,把字做在里面,用笔一笔一画地画,这一笔应该画到哪里,那一笔应该画到哪里,全都在方框里进行演示。做出一批字来后,每个字再缩成10毫米×10毫米,将一个个字排列开来,整体看均衡、看布局、看大小。不能高高低低,不能有大有小,不能左边太挤,右边太松,“比如‘国’字就不能撑着框,‘小’也不宜撑着框。‘国’和外框一样大,就会显得特别大,如果印成报纸,眼睛看着就累死了。”这还不算完,最后字体还要缩成3毫米×3毫米,再排列在一起看效果,进一步加以修改和调整。
邹秀英曾经原创设计过秀英体,灵感来源于她喜爱的舞蹈,对此她在形容自己的设计理念时说,“字变得飞起来,感觉很活泼,新鲜一点嘛。”而颜楷和秀英体都是她生命中重要的存在。
第二代设计师
仅一个“群”字改动不下十回
“整个‘撇’下来要光滑,不能有波折。肩膀(即横折处)抬高一点,溜着肩就不精神。”汉仪颜楷第二代字体设计师马涛,经常会听到老师邹秀英这样指点大家。
因为人手紧张,邹秀英和操作工并没有完成6763个字的制作,大约只做了4000多个字。于是,马涛和团队接过颜楷字体设计的第二棒。
“我们做的还是第一版,最后做了8000字的整理。”马涛说,刚开始接触到这款字体的时候,并没有一上手就做,而是从方方面面了解颜真卿的性格特点、家学、时代背景等。即便是上电脑开始制作了,也是上班的时候做字,下班的时候临帖。“晚上铺上毡子,展开宣纸,用墨写字,我们想体会颜真卿的味道,只有亲自体验,才会体会到什么是有性格特征的书法体。”
在颜真卿的书法作品里,“羣”字是上下结构,并非左右结构。但马涛说,做字库要考虑到字的易读性,辨识度要高,如果都做成古人写的字,大家就不敢认了,于是决定将这个字改成左右结构。问题也来了,上下结构的“羣”字形是扁的,如果左右结构就要放长,整个结构也就变了,一定要重新做。马涛说,“羊”那个“点”和“撇”,本来是窝在里面,变成左右结构就要舒展开来,这叫有“开合”,要有很潇洒的感觉。但同时,这个“羊”不仅出现在“群”里,还出现在“详”“祥”里,因此这些“羊”的味道都要近似。“所以,我记得光‘群’字,改动了不下十回。”
颜楷繁体字上市是在1998年,对于马涛来说那是情感复杂的一个美好记忆,“就跟嫁女儿一样,它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,可以出街了。那是苦乐交集的感觉,浑身麻酥酥的,我们甚至都热泪盈眶了。”马涛说,这样的复杂的情绪,每到一款新字体发布的时候,都会重复出现,花的心思越多,感觉也越强烈。
第三代设计师
做简体字比重做一款字还难
三年前,第三代设计师刘其龙开始接手颜楷字体设计,他做的是将繁体字转化成简体字,并完善繁体字,最后完成的9000余字包括繁体字、简体字、网络字。
接手颜楷设计,刘其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仓库里翻找前辈20多年前留下的手写笔记。那些经过时间淘洗的手稿,已经开始微微泛黄,而对刘其龙来说,他就像是完成一项庄重的使命一样,有了某种神圣感。
“繁体字变成简体字,不能无中生有,要查当时的规范。”刘其龙和六七位小伙伴都是学书法专业的,但光是查找每个字的来龙去脉就耗费了几个月。“那个时候做字体就有严格的规范,手写笔记有详尽的记录,这个勾如何勾,那个捺如何捺,这些原有的规范,我们会纳入现在的设计规范中去。”刘其龙说,因为希望更贴近前辈的设计,这比重新做一款字要难。
刘其龙发现,上世纪90年代计算机技术处理出来的字体,已无法满足当下屏幕高清显示的要求,因此针对苹果5k精度的屏幕显示,做了部分字的再设计。此外,对于当年制作出来的繁体字,那些转折点、折勾处的笔锋处理,也逐一进行了完善。
每一个字,刘其龙和团队都要先用毛笔书写下来,再一一扫描进电脑。但每个字的处理,依然小心翼翼。“比如‘中宫’如何处理,我们会遵照规范处理。”刘其龙说,颜楷字面大,‘中宫’特别宽,做成字库就很容易散掉。于是将中宫适当收紧,这样字形比较集中,字面不至于散掉。
有的时候,设计出来的字怎么看怎么别扭,那就重新拿起毛笔书写,一遍遍重复书写后再重新设计。刘其龙有一个观点,尽管字体和高科技挂钩,但是书法体设计还是以人为本,还要靠设计师的修养、学识。“计算机再怎么学,也取代不了毛笔,取代不了间架结构。”
但高科技也的确为古老汉字的呈现,提供了更多可能性。前辈设计师处理“群”字,结构上依照简体字处理,刘其龙团队却有了颠覆性的做法,他们利用IVS技术,让“群”的颜体原貌得以保留。如果用户选择“群”的时候,可以根据需要和爱好,选择上下结构的“羣”和左右结构的“群”。
“做到三分之一的时候,我其实有过困惑,做这么一款字有什么意思?不是自己的原创作品,只是把老一款的字重新再做一遍,设计点到底在哪儿?”刘其龙说,一个个字设计完成后,他豁然开朗了,重点不是自身设计价值点,而是实现了繁体字、网络字、简体字的统一完成度,“或许这就是我理解汉仪前辈一直主张的传承与创新,事必躬亲才能推陈出新,这可能就是文化、文字的魅力。”